洛枫_Alfard

一个不太深情的长情写手.

【戴莫】归

文/洛枫_Alfard


      我与戴萌在崇州城中安家已两年有余了。这两年间我们倾尽所有积蓄在城中次街上盘下了一个铺子,好好装饰打点了一番用以售卖一些管弦琴笙之类的乐器。城中的次街虽不似主街那般繁华,却不乏人流,再加上城中的一些偏爱弦乐的富贵人家也时不时地会来光顾,因此这日子虽过得清闲,倒也过得充裕。

      当今天下大和,民间始终未曾听闻朝中官员遭人策反,而北方的游牧民族也多年未曾来犯,朝廷税价合理,下属官员清廉,这对于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来说简直是天赐的盛世。武林中也许久没有发生冲突了,各门派之间虽说时不时会产生摩擦,但也终究没有发生什么大的变故,由此,作为盟主下属的戴萌自然也就清闲了下来,回到家来替我看着铺里生意,我也好得空做些她爱吃的吃食,或是取些家中自藏的桂花酒与她,两人一同坐在铺中茶桌处聊些家长里短的事情。

      我对这乐器的了解颇深,自然是做了这店中的掌柜,打理着店里的事务。她虽说对这些管弦音韵一窍不通,但因着经常帮我看店的缘故,久而久之就被街坊邻里称为了二掌柜。她常常坐在铺子门口跟来往的邻里打打招呼拉拉家常,有时也会跟别个家的小孩子玩成一片,小孩子们都很亲切地喊她“戴姐姐”,围着她央她讲故事。她就会一人分饰几角,添油加醋地同他们讲些武林见闻,又或是鬼怪故事,吓唬他们晚上若不按时归家就会被黑山老妖抓去吃掉云云,吓得小孩子们一哄而散,然后她便舒口气,靠在门框上望着孩子们跑走的背影得逞似的笑。

      和平盛世,自然是人之幸福最为重要的资本。

      我常与她说,我们都应好好珍惜当下。可喜的是,这样的日子虽说过得平淡悠闲,却也不会叫人感到乏味。      

      她常常因公事出去,但没有哪次会像这一次这么久。她很强大,高强的武艺在群英聚集的武林中也称得上是上上乘,我虽然有时会为她担心却也称不上是提心吊胆的程度,但一次她走了很久且杳无音讯,天气也转冷了许多,我不知她是否在外面受了冻,不由得有些心慌起来。

      现在想想她离开之前的天气并不算十分寒冷,明明入了冬雪粒子却没有下出来几颗,这倒让我很是诧异。直到她临行的那天,天上才开始正式飘落下今年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喊寒,东山那边新兴出了几个教义不明的教派,盟主唤我随他过去调查一番,事不宜迟,我现下便要出发了。”戴萌将小小的字条投入盆火中烧掉,从店铺大堂的衣架子上一展手便将银色暗雅的狐裘披在了身上,她周身披蕴着一层夕色的光晕,灼灼的烛火在她的眼眸中肆意地流转招摇。她手上系衣的动作没停,目光却是柔柔地打在我的脸上,我对望过去,看她基本穿戴完毕了便走上前将手中长剑替她别在左侧腰间。

      “一定要现在走么?”我手上动作依旧,低着头有些担心地说道,“天色开始暗下来了,就算你武艺如何高强,走夜路总归是不妥的。明早再启程不好么?”

      她摇摇头,“此事耽误不得,如今外面开始飘雪,若是路上遇上大雪封路就不好了。”她轻轻笑了笑,一边伸手在我头上轻轻揉了两下,一边郑重其事地嘱咐我道:“我这一走不知要多久,你记得好生照顾自己。”

      我毫不留情地拍掉了她搁在我头顶上的手,警告意味地瞪着她:“又不是小孩子,摸我头作甚么。”

      她不说话,望着我的眼睛狡黠地笑。

      “好吧。”我轻轻叹口气,站在她面前又替她细心理好身上的衣物确保不会在马上被风吹出个风寒,这才拉拉她藏在袍子下的手柔声嘱咐她道:“一切小心,早些回来。”

      “嗯。”

      她简单地应了,反过来将我的手指握在掌心里温柔地捏了捏,这才松开我走向店铺大门出取下门闩将门拉开可供一人通过的缝隙,扭过脸来朝我挥挥手。

      刺骨的寒风夹杂着晶莹的雪花见缝插针地闯进门来,打在身上之时只感觉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我连忙抱着双臂上下搓了搓,站在原地朝她挥挥手作别。

      许是见我身上穿的衣物过于单薄,她没有在门口多做停留,从门缝处一闪身便将大门复又合了个严严实实,我也大步上前,将门闩重新安好。之后我便转身到衣架子处披上狐裘,吹熄柜台上的烛火之后便推开后院的门走进店铺后方的院落里。

      后院地面的青石板积了薄薄一层细雪,我沿着院中石亭的小径悠悠踱步,忽的被几片雪花落了眼眶,我被那突然的凉意激得眨了几下眼,垂头提起手背去揉却发现眼眶被那几片小小的惊喜沾上了些许湿润,只好摇摇头无奈地笑笑作罢。

      院中栽种着几株梨树,枝头的雪已敲扫过,树下矗立着一方圆圆小小的石台,两只白瓷酒盏面对面摆放其上,我望着酒盏中方才两人尚未喝完的梨花酒,不禁在心里小小地埋怨起来盟主的飞鹰传书来的实在是有些煞风景。

      桌旁已经凉透的酒壶被丢到脚下温酒的酒炉里重新加热,炉下烧红的炭火烤得身体暖融融的,我拍落肩上与头顶的雪花,端坐在自己方才坐过的石凳上拿起面前的酒盏一仰脖将剩余的液体一饮而尽。

      凉凉的液体混合着梨花的清香令我不由得打了一激灵,抬头时偶然望见几只麻雀排成一列沿着墙头跳来跳去可爱至极,下意识想跟对面的人打趣两句却只看到了桌上的酒盏,不见其人。

      我登时在心里暗骂自己真是太不记事了,戴萌离开不过是半柱香前的事情,自己竟转眼便将此事抛到脑后了么。

      方才我们两人就坐在这树下饮酒聊天,她与我讲述了她前段时间护送宝物到少林寺去时无意间被卷入少林一个叛出师门的僧人打算潜入藏经阁盗走武功秘籍的亲身经历,我对这个故事感兴趣得很,一直在催促着她想让她快些讲完,但她却一直好像故意吊着我胃口一样像个老太太似的慢悠悠地说着,对我的着急视若无睹。最后惹得我都要出手打她了她才笑着加快了一些语速,我听得聚精会神,然而当她刚讲到关键的地方就瞄见了盘旋在院子上方的雄鹰,所以她到最后也没有讲完那个故事就匆匆离开了,只留着未能说出口的关键情节和结局引得我在脑海中浮想联翩。

      叫你不快点讲完,你既留着这故事吊我胃口,我就喝光你的酒。我忿忿不平地在心里发着牢骚,伸手端过她的酒盏将里面的半盏液体撒气似的一饮而尽。

      我平时最爱听她神采飞扬地跟我讲述武林世界中那些真实的,令人惊异的爱恨情仇,那是一个普通人不曾了解过的世界,却也是她始终为之沉沦的一个世界。她几乎每次同我讲这些的时候都会显得格外亢奋,嗓门也会不自觉地放大,我每次都要出声示意她小些声音,莫要扰到周围的街坊邻里,她就会瞪起眼睛嗔怪似的瞧着我,好像在埋怨我打断了她。但是她再开口时也就不自觉地放低了声音,只是面上依旧是那幅兴奋的模样。

      有时她讲得累了就会反过来催促我讲些前些年我尚未遇到她之前游历山水的经历,我拗不过她只好顺了她的意讲着途中的所见所闻。早些年我尚在朝中之时,有幸被当今圣上钦赐“当朝第一乐师”的名号,但每日身束高墙之内却让我有种身心麻木之感,为了追求弦乐的更高意境我便毅然决然上书表明了我心中所想,留下足够供自己游历的银两之后我将剩余的大部分金银赏赐都尽数分给了同僚和下属,只负一张圣上赐与我的古琴便策马辞别了京城,决心在万里河山之中感悟到弦乐真正的意境。

      我的足迹踏遍了各处名山大川和穷乡僻壤,甚至是许多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我也都一一走过。途中我见识到了无数生活在不同环境下的不同身份的人,穷困潦倒的艰苦农民,富贵流油的地方大户,亦或是驰骋江湖的侠士剑客,这一路走来我被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人拨动着心弦。而戴萌,正是我当年遇到的众多人中的一个。

      那一年我无意之间被卷进了各大门派的明争暗斗,原因似乎就是我背后负着的这张圣上御赐的古琴。那好像是什么大侠当年叱咤江湖的神器,他们似乎误以为我是那位大侠的传人,纷纷想要拉我入伙。这么一来二去我不禁怀疑他们是不是把我跟早些年威震江湖的六指琴魔弄混了,每当我被请入一个门派的大门,其他门派就会派人前来追杀,想必是这样的人才自家门派得不到,别的门派也休想得到。

      但我终究是一介普通人罢了,面对这些前来暗杀我的人来说根本就是毫无还手之力,而就在我为甩掉刺客而无意冲上官道之时,差点迎面撞到了骑马飞驰而来的戴萌。

      “咕嘟咕嘟。”

      我被桌下闷闷的声音扰得微微一怔,俯下身将酒壶提出来捏在手里轻轻晃了晃,内里的陈酿在内壁上轻轻地碰撞摩擦,我约摸分辨出里面还剩下小半壶,刚刚好是尽数饮下也不会醉的程度。自家藏的清酒自然是清纯一些,并不似街上酒家卖的那般容易叫人喝得酩酊大醉,因着她很爱喝这种自家酿的桂花酒,我便当初特地多酿了一些。

      银花珠树晓来看,宿醉初醒一倍寒。

      我喝尽了壶中酒,回到房中又借着酒劲抚了几把琴这才悠悠睡去。


      如今掐指算算距离她离开家的时间,已然是三个月有余了。

      昨个夜里城中下了大雪,我特地起了个大早准备前去市集上买些牛肉回来煮个火锅暖暖身子。家中蔬菜尚还有剩余,只是肉却全部用在昨日的炒菜里,到了今天却是一点不剩了。

      穿戴整齐后出了房门才发现后院地上的积雪竟达三寸之厚,定睛看向院中的梨树发现竟有枝杈被昨日的大雪压断了,断掉的地方也被冰凌冻结,见此情景我不由得在心中感叹了一番。没办法,我便只好深一脚浅一脚地挎着篮子费力地推开了后院的门,艰难地向主街上的肉店走去。

      走在街上,四周的街坊邻里都在忙着清扫自家门前的积雪,我笑着朝他们挥挥手,他们便停下扫帚向我报以暖暖的一笑,与我寒暄几句之后便又低下头,专心干手上的活。

      清晨的阳光打在脸上感觉温乎乎的,有许多眼熟的小孩子相互打闹着翻滚在厚厚的雪里,爬起来之后又指着对方的狼狈模样拍着手欢快地大笑。我看着他们跑在雪上三步一跟头的傻傻模样,不禁笑着从嘴边吐出一大口白气,脚下迈出的步伐也不自觉地比之前一路走来稳健了许多。

      若说这习武之人与常人的异处,那便是修为了。我虽不是武林中人,却也知道戴萌的轻功在武林中算是称得上号的高手,“御风上揽月,踏雪了无痕”,便是武林对她的评价。

     她虽得了这身上乘轻功,却也干不出甚么正经事来。平日里她总是跳到后院屋顶上自己寻处舒服地躺了,一边闭着眼睛休养生息一边往嘴里扔些从厨房偷拿来的吃食,既不替我看店,也不帮我出去置办些家里需要的物什,她那副翘着脚的悠闲模样着实气煞个人。后来我想出个法子,她一躺下我便揉雪球丢到她身上,作势大声叫她不许还手,不然晚上便没有饭。她倒也真不还手,只笑着飞身立在墙头伸手折根梨枝,以花为剑与我过个三百招,偶尔被我砸得急了便大叫着缴械了乖乖投降,接过我手中买菜的竹篮时冷不丁一把揽住我的腰带我飞出围墙,一边嬉笑着安抚我几句一边牵着我走在街边,她敛了轻功陪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走过一阵之后她会揽着我的肩膀央着我与她一同向后看去,指着地上两对深浅相同的脚印爽朗地笑。

      只是昨夜这般大的雪,纵使她的轻功再好,或许也要晚上许多才会回来了。

      这一个月来,夜里入睡时身旁空荡荡的感觉总是让我心中感到不太踏实,我需得将她的枕头抱在怀里才会安心一些,不然心里总是会有空唠唠的感觉,扰得我夜里无法安然入睡。

      我想着这些事埋头走了一路,再抬起头时发现已经能看见肉店的招牌了,店铺门口的雪也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在别人家的地面上踩出泥印显然是不礼貌的,我站在门口的空地上跺干净了附着在靴子上的雪,这才走上台阶推开了肉店的门。

      “哟莫姑娘,今儿起得这么早啊,还是要李家庄运来的那种牛肉么?”柜台后面的胡屠户看见我来了很热情地招呼我道,“昨儿白天刚上了一批,还新鲜哩。”

      “跟上次一样的量,麻烦你了。”我笑着答道。

      “好嘞,您稍等!”他很痛快地答应道,站起身来熟练地操起屠刀在案板上忙活起来。

      这两年间我总是到他家来买肉,有时是我,有时是戴萌,这么一来二去的也就都熟络了起来。胡屠户为人豪放,有时候新上的肉不好也会毫不避讳地跟我们说,收钱的时候也会抹去些零头,我有时也会礼尚往来地分些买多了的菜给他,如此一来关系相处得也很是融洽。

      “来,你的肉。”他帮我把刚切好的牛肉包起来放进篮子里,提起脖子上的毛巾习惯性地擦了擦额角不存在的汗珠,道,“外面天冷路滑,莫姑娘回去的时候可要注意些,莫摔了。”

      “我记着了,谢谢胡大哥。”我将买肉的银两递到他手上,与他寒暄了几句便离开肉店小心翼翼地走回了家。

      扫雪的事姑且先放到一边,刚一回家我便提着篮子径直走向厨房,着手开始准备牛肉火锅。

      在锅底铺满了一层香料又倒了些井水进去,将刚买来的牛肉细细切成了片放进锅中备好,又取出油麦菜、蘑菇、藕之类的蔬菜着手清洗,中途缸里的储水不够又急匆匆到院中打了两挑子水才做好这一切。因着只是我一人吃,所以便只切了半棵藕下来,刮过皮之后按在案板上细细地切成了薄厚正好的藕片。土豆地瓜之类的也同理,都被我处理好了一并扔进锅里。

      实际上我在切菜的时候,心里始终憋不住乐。

      她同我一样,也最爱吃家里做的这牛肉火锅,这对她来讲似乎已经成了她可以主动请缨出门购买食材,甚至会令她动用轻功,以十万火急的速度置办归来的特殊存在。更有甚者会跟着我一同进厨房,清洗切菜阵阵不落,最后还会在我端着锅出去时勤快地先我一步将店中桌上的茶壶茶杯等物撤走,坐在座位上摆好碗筷等待开饭,活像个一见到美食就走不动道小孩子。

      我将锅子搁在桌中,坏心眼地打趣她:“你方才那副为了火锅四处奔波的可爱模样若是叫你那些走江湖的同僚知道了,可是会笑话上三天三夜的。”

      “说到底还不是因为你,”她故作埋怨地抱起手臂,“倒是你该好好说说,要怎么赔我才是。”

      “赔?”我惊异道,“我又何错之有?”

     她道声当然,从旁边拽了条板凳给我,笑眯眯地掰开手指细细地数:“你共利用了三点,天时地利人和。凉秋天气你无动于衷,偏生选了刚入了冬的冷天煮火锅,此为天时;你早在前一天便到胡大哥那定好了今天要买的牛肉,我特地问过胡大哥了,他说你要的是当天李家庄最为鲜嫩的牛肉,此为地利;以你对我的了解,你自然知晓我最爱吃的是牛肉火锅,此为人和。”她说罢冲我眨眨眼,顽皮道,“一切在你,你说该不该赔?”

      我也学着她的样子冲她眨眨眼,笑着装作无奈道,“那好罢,你想怎么赔?”

      “这可得你自己想喽。”

      “嗯……但我可是已嫁过亲的人了,”我笑盈盈的,“嫁不得第二次的。”

      她垂着头装模作样思考片刻,明媚一笑:“那……两次都嫁给同一人,便无碍了。”

      “既是同一人,我作甚么又要再嫁一次呢?”

      她探过身来,附在我耳边低笑道:“自然是,再圆一次洞房花烛夜啊。”

      我登时脸上一热,鼓着脸作势打了她好几下,她倒是不在意地起身绕过桌来,拍拍我腰侧示意坐过去些,与我并肩同坐一条板凳,侧身抱着我,在我颈侧轻轻啄了好几下。

      她……她倒真是……

      脸上有些热,我猛地摇摇头将那些画面尽力从脑海中统统甩去,将锅抬到灶上煮着,等待着的时间里我也没闲着,先抬了盆炭火到铺中预热一下屋子,又到旁边院中库房里取了扫帚从后门绕去店铺门前将积雪扫开,准备边吃火锅边开门营业。

       等到门前的雪扫净了火锅基本上也好了,我将扫帚靠着院子墙根放好,跑去厨房端了火锅到店里的茶桌上,又将大门的门闩取下,推开门挂好了营业的招牌,这才复又关严了大门准备享用火锅。

      “咚咚咚。”突然大门处响起了敲门声。

      “嗯?”我有些疑惑,第一反应是戴萌回来了。

      但应该不会是,如果是她的话她一定会直接推门进来的。可是如果来的是客人的话,现下这个时候是不是有些太早了?

      会是谁呢?

      我心中转过千百道弯,结果最后还是乖乖跑去开了门。

      我甫一开门,就看见几个小孩子站在门口排成了一排,齐刷刷地拉开甜甜的嗓音说道:“莫姐姐好。”

      我当即认出这些都是自己认识的邻居家的孩子,笑眯眯地蹲下来应道:“你们好。怎么了,有什么事么?”

      “嗯……”几个小家伙冲着门缝里面探头探脑的,站在最前面的虎子试探性地问:“那个……戴姐姐还没回来么?”

      “还没有。你们找她有什么事么?”

      “她上次给我们讲的故事还没讲完呢……”几个小孩子脸上顿时浮现出失望的表情,虎子说道:“谢谢莫姐姐,那我们走了……”

      “等一下,”我叫住他们,眯眯眼睛说道:“我煮了火锅,你们想吃么?”

      几个小孩子顿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人表态,但我却因着蹲下的姿势清楚地看到了他们的喉结处在悄悄蠕动,似乎是在偷偷地吞咽口水。

      我又坏坏地补了一句:“虽说我讲不出来你们戴姐姐那种闯荡江湖的故事,但是我可以给你们讲讲我前些年游历山水的见闻哦。”

      他们脸上顿时瞪大了乌黑的眼睛,很惊讶地问道:“莫姐姐哪里都去过么?”

      “对,”我朝他们点点头,“哪里都去过。”

      “那……”几个小孩子又朝门里张望了两眼,磕磕巴巴地说道,“我……我们想听。”

      小孩子的心性,真的是很好猜。

      我笑弯了眼角,站起来推开了大门:“进来罢,我去给你们取几双碗筷。”


      我说话算话,吃饭间与他们说了好多自己在游历当中的见闻。他们时而惊讶,时而兴奋,缠着我问些可能是从哪个大人那儿听来的外地奇怪的习俗或是传说到底是不是真的,知道的我便回答了,不知道的便老老实实地承认自己不清楚。于是到了后面这场故事大会就变成了见识大比拼,孩子们想起了什么就问我是否听说过,我若是知晓他们便垂头丧气,我若是不知晓他们便高兴得不得了,自认是打败了我这个见识颇多的人,一群小孩子跳下凳子拍着手欢呼雀跃,活像是得到了自己最想要的玩具一样,开心得不得了。

      这么一来二去,这群小孩子倒是把自己折腾得气喘吁吁的,在我的招呼下重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扒拉着锅里的肉片放进嘴里,嚼啊嚼的吃得腮帮子上都是油。我见状从柜台里取了几方小小的手帕送给他们,让他们好好擦一擦,莫要弄到衣襟上回去挨爹娘骂。

      “莫姐姐,你和戴姐姐是怎么认识的啊?”我帮最小的那个孩子擦下巴的时候,虎子这样问道。

      另几个小孩子也停下了筷子,眼睛亮亮地瞧着我。

      世人都说孩子的眼睛是最为清澈的东西,他们这一瞧不要紧,只是那乌黑的眸子里满是掩藏不住的天真无邪,在他们的注视下我面上竟有了一丝窘迫的热度,一时间有些愣神。

      “莫姐姐?”

      “啊……嗯,”我回过神来,定了定心神问他们:“你们想听?”

      “想!”

      我思索了一下,冲他们眨眨眼睛:“那好吧,既然你们想听,那我就说一段。”

      几个小孩子又高兴地坐在座位上手舞足蹈起来。

      我清了清嗓子,娓娓道:“我跟你们戴姐姐啊,是在约摸三年前认识的。那时的她是一名剑士——当然现在也是。而我呢,那时候在游历山水,是一个流浪四方的乐师。其实我们两个之间本没有任何交集,但那时的我被人追杀,机缘巧合之下偶然被她救起,她见我孤身一人又受了伤,便将我带了回去悉心照料,所以说她是我的恩人也不为过。不过呢……”我突然话锋一转,接着说道:“第一次遇到你们戴姐姐的时候,我可是差点没被她的马撞飞呢。”

      “啊?!”几个小孩子惊叫起来,“可莫姐姐你不是说是戴姐姐救了你吗?”

      “对啊,是她救了我。”

      “那她做甚么要骑马撞你啊?”他们不解。

      “那不怪她,是我自己的问题。”我笑着解释道,“我当时遭人追杀,身上又有伤,眼看着就要撑不住,当时只想着赶紧拦住一个人求救才好。”我低着头用指甲轻轻敲着桌子,轻轻说道:“我多庆幸那个人是她。因着我这一拦,就拦到了我此生的幸福。如果我未曾在那个时候闯上官道,或许此生都不会再遇到她第二次了。”

      我闭了眼睛,缓声说道:“缘分,就是如此的妙不可言。”

      周围的小孩子都不约而同地没有说话,懵懵懂懂地朝我这边望过来。

      “那莫姐姐,你觉得跟戴姐姐在一起很幸福么?”

       我有些惊异地抬起头望着坐在我斜对面的虎子,他尚显稚嫩的脸上此刻竟然浮现着认真的表情,我看着他乌黑的眼眸,半晌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怎么了虎子,做甚么这么认真啊。”我伸出手去在他软软的脸蛋上轻轻捏了捏,他被我捏得有些不好意思,脸蛋红扑扑的,很是可爱。

      “莫姐姐觉得幸福么?”他又问了一遍。

      “是的呢,”我翘着嘴角对他笑着说道,“跟她在一起,我很幸福。”

      等到吃完了火锅已是巳时过半,几个小孩子吃饱喝足之后也都作势喊着要出去玩雪,我走在最前面替他们开了大门。几个小孩子出去之后站成一排向我挥手作别,我也朝他们挥挥手,告诉他们先回家报个平安然后再去玩。

      前面几个小孩子草草应了便跑得无影无踪,走在最后的虎子却站在门口没有动,眼睛定定地瞧着我,脸上似是有几分纠结之色。

      “怎么了虎子,还有什么事么?”

      “莫姐姐,”虎子有些犹豫地开口,我瞥见他藏在袖口里的拳头攥得紧紧的,好像很紧张的样子。我心里正奇怪着,他却停顿了一下,猛地抬起头看着我问道,“莫姐姐嫁人了么?”

      我被他冷不丁冒出的问题吓了一跳,心中奇怪的感觉更甚。我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转而问道:“你问这做甚么?”

      “如果莫姐姐还未嫁人,”他看着我的眼睛静静地说道,小小的脸上认认真真的,“那以后我便来迎娶你。”

      我眼中的惊讶一闪而逝,心中自知童言无忌,于是便玩心大发地轻笑着逗他:“那如果我现下已经嫁人了呢?”

      “那……那我就下挑战书!”他握着拳头认认真真地喊道,“我要跟你的夫君一对一公平决斗,如果我赢了你便做我的妻子,如果我输了我便就此消失,再也不……呜哇!”

      “小小年纪不学好。”我弯下腰在他脑袋上狠狠敲了一记,他叫了一声,捂着脑袋眼泪汪汪地抬头看着我。

      “虎子,你要记住。”我蹲下来,伸出手轻轻揉了揉他的额发,温柔道:“君子不夺人所好。你如今虽年纪尚小,却怀揣着这颗上天赐予你的赤子之心。你须得用它好生明辨是非,时时保持清明,而不是用它去满足心底的一己私欲。明白么?”

      他有些懵懂地点点头,站在原地低着头,眼底的晶莹始终没有退去。

      “好啦,你也该回去报个平安了。”我用手指替他擦擦眼泪,吓唬他道,“莫要哭啦,要不你娘亲看到了就要过来找我讨要说法了。”

      他闻言连忙低下头用手背胡乱地擦擦眼睛,与我道了别。

      望着虎子消失在街角的身影,我站起身来倚在门框上呼出一口白气,嘴角不自觉地向上翘了翘。

      还不回来啊戴少侠,这里有个小孩子要给你下战书呢。

      我轻轻笑了笑,转身进了屋。


      白天的生意还像往常一样,店里时不时地会有客人前来拜访,我也不做招呼,只是在客人有需要时才会迎上去为他们一一介绍。下午的时候也有几个老顾客带琴前来请我为他们调试琴弦,我立即着手进行调整,不出多时便将弦音调至极致,完美如初。由此一来等到了申时末的时候,店里就基本上不会有顾客前来了。

      我将门外营业的木牌取下,将门闩安好之后便披上了狐裘,转而向后院的厨房走去。

      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走到厨房里简单下了一碗面解决了腹中饥饿,便觉得无所事事了起来。

      提着一盏灯呆呆地站在厨房门口,却不知要去做些什么。

      下棋,抚琴,阅书,作画,其实应该是有许多事情可以用来打发时间的,但我却提不起一点点的兴趣去做,甘愿站在这院子里看着夜空中的繁星发呆。

      兴致缺缺,内心深处有种虚无之感在无端膨胀。

      我想我果然还是有些担心她了。我纵使是知道江湖险恶却无法阻止她沉溺其中,打一开始我便知道她是属于那个世界的,离开那里她便只是一个连如何打理生活都不知晓的人而已。

      我遇到她,了解她,又心悦于她。我想这世上没有哪一个乐师会像我这样幸福了,我游历山水找寻到了孕育在大自然之中最纯粹的美,又被她带着走了一回江湖见识到了何为快意情仇人情世故。“高山流水遇知音”,伯牙奏琴有幸遇见了子期,而我却有幸遇见了她。

      我不知在这院中站了多久,回过神时却发现视野里多出了一团黑影。我定睛看去,却发现是那梨树下的高墙上坐了一个人。

      那人身材高挑,一头乌黑的短发随风肆意飘摆摇曳,银白色的狐裘披在肩上锦色暗雅,怀中还抱着一柄似是长剑的物什。她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那儿,脸也朝着这边,好似在专注地注视着些什么。

      我提了灯,踏着雪缓步走到梨树下站定。

      火光照亮了她的半个身子,我将手中的灯盏缓缓地向上提起,衣襟,下颚,鼻子,再到她的眉心,对视的那一刻我望见她眼波晃动,内里的喜悦之情毫无保留。我望着她,眼底竟微微发热起来。

      “为何提着灯在院中站了这般许久?”她低着头问我。

      “你又为何拖了这般许久才可归家?”我反问她。

      “我也不想的。”

      “我在等你。”

      “……”

      “三个月又十六天。”

      “喊寒。”

      她再无犹豫,撑着身子向前一滑稳稳落了地,迅速冲过来将我一把抱在怀里。

      灯盏与长剑一同落在雪里。

      小小的院落中寂静无声,只剩下火焰烧在灯罩上噼噼啪啪的声响和划过夜空的微弱风声。如果思念与思念的碰撞会有声音,那么我想这里此刻定然是回响着人间至美的音律。

      那定是此刻她与我交缠在一起的心跳声。

      “我回来了。”半晌,她柔声道。

      “嗯,”我轻轻回抱住她,“我知道。”


评论(8)

热度(348)

  1. 共6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